*
魔法师的右手向前一挥，凭空出现的火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卷向叶修。叶修被热浪逼着连连后退，要是慢上一分，火焰的气浪就会烤焦他的眉毛和头发。
“我可没那么大意啊，就这还想偷袭？啧啧。”叶修退到预测的火焰范围之外，看着堪堪避开的火舌果然如他计算的，延伸到他面前半米处，不能再前进分毫。
叶修话音刚落，忽然发现火焰里有什么一闪，暗叫不好。还没等他逃开，那东西已经“扑”地打在他身上，让他以准备后跳的姿势僵住，几乎不能维持平衡。
那是一枚不大的冰晶，从魔法师的左手中射出，象是精心计算好的时机，冰弹所到之处的火焰都刚好消退，看起来象是冰弹顶着火焰前进，十分巧妙，所以才能在叶修的视线被火焰遮住时，进入了让他发现也躲不开的距离。
“你就是大意了。”魔法师冷静的声音传来。
“这是什么神棍的魔法？”叶修隔着残余的火焰看着魔法师，叫道。
“最普通的魔法。”魔法师穿过开始冷却的空气，走向全身被冻僵的叶修。
叶修皱起眉头，思考着一个难以理解的事实。
“双重吟唱而已。”魔法师轻松地解决了叶修的困惑，已经来到他的面前。
叶修转着唯一还能动的眼珠，看着魔法师似笑非笑的脸，明白了他被称为“魔术师”的真正原因——只不过付出了一点代价。
魔法师用魔杖敲了敲冻僵的叶修，发出了奇异的声响。
叶修已经说不出话了，事实上，他也快要听不到了，不过，魔杖敲在脸上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进头脑中，感觉有些怪。
魔法师微笑，魔杖抬起，轻轻挥下。
“你会感谢我的火焰的。”
*
叶修终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四肢时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嚎叫着跳进小溪里。虽然解冻还不完全，但是他已经闻到焦味了，再烧下去他就要熟了。
“你这是恶意报复！”叶修叫道。他现在内冷外热，泡在阴冷的溪水里，一边被冻得牙关打战，一边被火辣辣的灼痛感疼得直哼哼。
“对不起，火大了一点。”魔法师的语气缺乏变化，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道歉。
叶修翻了个白眼。
魔法师当然是会白魔法的，所以很快地治好了叶修身上的烧伤和冻伤。不再灼痛的叶修从小溪里爬起来，狼狈地抹着脸上的水，身上的黑灰沾了水，变成泥水淌下来。
“破相了破相了。”叶修摸着自己的脑袋嘀咕。魔法能治好他的伤，但是有些东西却回不来了，比如他的头发眉毛和睫毛——当然还有衣服。
“虽然哥不是靠脸吃饭的，但是现在这样也太惨了点，你说说，怎么赔我吧？”叶修虽然确实是受害者，但怎么看都像个碰瓷的。
魔法师皱了皱眉，好像是有点愧疚，说：“那你可以先在我的森林里住下来。”
叶修打量了一下魔法师，想了想，说：“那就直到我的头发长出来吧。”
魔法师点头，虽然并没有认真在听。
*
魔法师没有快速移动回家，因为同行的是个人类，所以他也只好一步一步地走。
“你那个很有意思啊，教教我呗。”叶修毫不在意地光脚踩在地上。
“我可以教你魔法，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让你也能同时吟唱。”
“那就不用了，”叶修打了个响指，手指周围产生了一个圆形的气旋，“魔法我也会一些，最简单的就够用了。”
魔法师不置可否，没有再说什么。
“你的吟唱，应该不止两重吧？”叶修问。
魔法师点头承认。
“那最多是多少？”
“小魔法十七重，极大魔法三重。”魔法师直接了当地回答上限和下限。
“怪物吗你！”叶修怪叫。十七个小魔法同时爆开的场面，光是想想就让叶修兴奋得头皮发麻，更不要说逆天的三个极大魔法，让叶修再次感慨，这么赞的技术，学不来真是太可惜了。
魔法师又沉默下来。
“我叫叶修，”叶修看到魔法师微微皱眉，“是我在上一个地方用的名字，要是你觉得发音奇怪，我可以再改一个，反正无所谓。”
“不用，”魔法师说，“你再念一遍就好。”
叶修又教了他三遍，然后魔法师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。
“用上一个地方的话说，我是个‘散人’，”魔法师的语言里没有同义词，所以叶修解释道，“说好点是周游，其实就是流浪。”
“为了什么呢？”魔法师不解。
“外面的世界很有意思啊，能看到、学到各种各样的东西，见到许多像你一样有趣的人，对于我来说太有诱惑力了。那你呢？”
“我只想守护我的森林。”魔法师平静地说。
叶修的嘴动了动，想要说什么，结果放弃了。
“到了。”魔法师简短地中断谈话。
叶修抬头，看着眼前的景象，瞠目结舌。
*
魔法师的屋子在森林的正中间，本来遮天蔽日的树木，到了屋子周围，象是让出来空间一样，以屋子为中心，留出来一片圆形的空间，阳光从上面的空洞照下来，形成一道巨大的圆形光柱。魔法师的屋子看起来就是那种“魔法师的屋子”的感觉，笼罩在圆形的阳光中，置身于幽暗的森林深处，简直就是艺术品。
“没想到你还是个园艺高手……”叶修喃喃地道。
魔法师想问园艺是什么，想了想，还是没有说出口，叶修知道的东西比他多太多，他不明白的很多，不可能一一问下去，而且，没有意义。
魔法师耐心地等叶修惊叹够了，才上前打开门，用眼神示意叶修进来。
叶修东张西望地走进魔法师的木屋，刚进门，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一闪而过，钻进了魔法师的斗篷里。
魔法师微笑，手在斗篷里动了动，应该是在摸那家伙的头。
“不要害怕，来看看，这是我们的客人。”魔法师对着自己的斗篷说。
过了一会，一个小脑袋从斗篷里钻出来，垂着眼睛，不怎么敢看叶修。
“这是……精灵？”叶修觉得这次的旅行真是太值了。
“我在森林里遇到他，他很胆小，但是很有天分。”
“天分……魔法的方面吗？”
魔法师点头。
叶修饶有兴致地蹲下来，对小家伙微笑：“我叫叶修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精灵把脸埋进魔法师的斗篷里，躲开叶修的注视。
“他不会说话吗？”叶修抬头问魔法师。
“会，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他没有名字。”
叶修沉默了一下，问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不需要。”魔法师回答。
因为是像宠物一样的感觉吗，叶修猜测。
“那你呢，之前我就想问了，你的名字。”
“我也没有名字。”魔法师又补充了一下，“因为也不需要。”
叶修想起，传说中的“魔术师”，似乎只是因为和那个术士的一战而成为了传说，关于其他的细节，比如名字和居住地，都完全没有人清楚，原来是因为本来就没有名字，而且是隐居的吗？
“没有名字还是挺奇怪的吧，那你们平时都怎么说话啊，‘你’和‘我’吗？”
“有什么不对吗？”魔法师疑惑叶修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。
叶修沉默了。他隐约明白了，魔法师的世界，似乎是只有“你”、“我”和“森林”，所以理所应当地不需要名字。
多么奇妙又无趣的生活啊，叶修叹气。
*
“给我们的客人看看你的魔法。”魔法师对精灵说。
小家伙慢慢从斗篷里挪出来，耳朵尖尖上“啪”地闪过两个小小的电火花。
叶修坐在地上，看着精灵。
精灵抬起一根手指，细小的电光开始在指尖聚集，很快就涨到苹果大小，而且还在继续变大。
电球涨到一面盾牌那么大时，叶修已经目瞪口呆，但还没有结束，最后在叶修惊讶的眼神中，电球停在了几乎要碰到房顶的大小。小家伙高高举着手臂，以免电球碰到叶修的头，而魔法师像早就知道似的，提前退到了安全的区域，身上的袍子被静电吸得蠢蠢欲动，帽子尖活了似的一抖一抖。
叶修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特别干燥，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——如果他还有汗毛的话。
精灵手指一勾，巨大的电球就像放在火炉上的雪球一样融化变小，很快就完全消失在指尖。
“厉害厉害。”叶修揉着晃花了的眼睛。
魔法师露出了一个不一样的笑容，带着欣慰和赞赏：“不错。”
得到了夸奖的小家伙看起来很高兴，不过立刻躲到了魔法师的身后。
“真的很厉害。”叶修揉着眼睛，手上的灰进到眼睛里，越揉越难受，“不过我觉得我需要洗洗眼睛，最好是洗个澡。”
魔法师打开了另一扇门，把屋子后面的水塘指给叶修。
洗过澡之后，叶修感觉清爽了不少，回到屋子里，看到魔法师正在和小家伙摆弄不知什么草药。
“嘿，你得赔我一身衣服啊。”
魔法师看了叶修一眼，从一大堆草药里拿出捆藤条一样的东西。
“不是吧？这能穿吗？”
魔法师摇摇头，从桌上拿了个羊皮卷，展开，把藤条放上去，用手轻轻一点，就变成了一套衣服。
“炼金术！”叶修惊奇地抓起衣服，抖开发现跟魔法师穿的一模一样。
“抱歉，我不记得你原来的衣服什么样了。”
叶修摆摆手，表示无所谓，翻来覆去地看着之前还是一堆干草的衣服。
“炼金术我也会一点，”叶修说着用手上没干的水在地上画了个图形，然后从魔法师的材料里抓了几块石头放上去，把石头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几个圆形物体，“但是我只会这个。”
魔法师捡起圆形的薄片，看着上面的花纹和文字，有些认识，有些不认识。
“在外面的世界吃饭睡觉都要钱的，”叶修摊手，“所以我就学了这个。”
魔法师点头，把手里的钱币递给叶修。
叶修摆摆手，说：“给你了，反正我要在你这赖很久，就当是给你的住宿费。”
魔法师想了想，收下了钱币。
*
“对了，我能问问我睡在哪吗？”黄昏的时候，叶修问魔法师。
魔法师带叶修走进卧室，指着一张床：“你可以睡我的床。”
魔法师的床足够大，叶修也不介意和陌生人睡一张床上，只不过，那冲天的草药味简直让叶修想扒开这张床，看看底下都塞了些什么玩意。终于知道魔法师身上那股味是哪来的了，叶修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想。
魔法师的大床边，还有一张小床，不过说是床，其实只有两个椅子大小，叶修要是坐在上面，连腿都伸不直，根本不用考虑了。
最后，叶修在魔法师的草药里挑了些味不大又松软的，给自己絮了个窝，躺了一下觉得还不错，就是光溜溜的脑袋被干叶子扎得难受。叶修想了想，把外袍脱了，叠起来垫在脑袋底下，满意地叹了口气。
叶修躺在“狗窝”里，忽然觉得，怎么自己才像个宠物。
*
住了几天，新鲜感淡了之后，叶修开始撺掇魔法师和他比试。
一开始只是比魔法，叶修完败，对付叶修，魔法师连三重吟唱都用不到，场场轻松取胜。
后来，叶修输得毛了，开始用千机伞，渐渐地与魔法师越打越顺手，但还是一次都没赢。
再后来，叶修什么乱七八糟的招式都往上用，也能偶尔打得魔法师措手不及，因为魔法师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，叶修认定了出其不意才能取胜。
当然，叶修也有乌龙的时候。比如一次，他半夜偷偷起来挖了个很深的陷阱，精心伪装好。第二天，当叶修看见魔法师带着一股热浪从坑里瞬间移动出来时，真想抽自己一巴掌。“说好的不准烧头发啊！”叶修一边打伞护头一边拔脚飞奔，这成了叶修认输之前的最后一句话。
“我觉得你的森林有点奇怪。”再一次输掉之后，叶修拍着袍子上的火苗说。
“？”魔法师不解。
“我觉得……它不像是活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这么说也不对，”叶修挠着毛茸茸的头，“它是活的，但是我感觉不到生气……也不是，非要说的话，大概就像是静止的吧……是你做了什么吗？”
“我只是守护它而已。”
“我觉得，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太保护它了，试试放手怎么样？”
魔法师摇头。
“你可以把森林留给那个小家伙，然后跟我一起去旅行，那些我跟你说过的地方，你不想亲自去看看吗？”叶修用自己描绘过的那些五光十色的图景来劝说魔法师。
魔法师再次摇头，垂下一大一小的眼睛：“他太小了，我还不放心。”
“‘还不放心’啊……那等你放心了的时候，再回答我吧。”叶修笑道。
魔法师点点头，好像在听，又好像没在听。
*
“要下雨了。”魔法师忽然说着走出了房子。
叶修没头没脑地跟出去，心想下雨了还出去干嘛，收衣服吗？
魔法师走到一颗树下，扶着树干喃喃低语着什么，并不像是咒语。
奇妙的事发生了，叶修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树动了起来，像是伸展手脚似的，浓密的枝叶都像中心聚拢，最后完全遮蔽了头顶的空间。
“这又是什么神棍的魔法？”叶修看着完全被树叶笼罩的头顶，好像那个井口似的大圆洞从来没存在过似的。
“并不是魔法。”
“那是什么，树语吗？”
“不算是，如果你和它们一起住得久了，也能和它们交流。”
“那你在这住多久了？”叶修看着魔法师的脸，虽然年轻，但肯定不是他的真实年纪。
“我不记得了，可能是一百年，也可能是两百年。”魔法师回想了一下，指着千机伞的伞尖说，“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那个。”
叶修摸着千机伞，心想，没有枪的年代，当然可能是一百年前，也可能是两百年前，太笼统了。
“算了，反正会了这个也没什么用，我又不需要树来挡雨，我有伞嘛。”叶修笑着晃了晃千机伞。
雨下了起来，叶修的伞根本就用不上，树叶很茂密，几乎没有雨滴能落到他们身上，雨声离头顶很远，听起来像是从很高的屋顶上传来的，一点都不真切。
“能让我看一看你的伞吗？”魔法师问。“千机伞”这个名字是它的制作者起的，叶修没法翻译成魔法师的语言，只能告诉他是“伞”。
“好啊。”叶修随手把千机伞递给魔法师。
“谢谢。”第一次见面时，叶修身上唯一没被烧掉的就是这把伞，让魔法师有一点好奇。
“嘿，能借我看看你的魔杖吗？”叶修随口问。
魔法师想要告诉叶修，魔杖对于一个魔法师来说有多么重要，但是想到，本来就是自己先要看叶修的伞的，说不定自己应该答应他，就算是一种交换，信任的等价交换。
魔法师只犹豫了两秒钟，叶修完全没发现什么异样，魔杖已经放到了他手中。
叶修接过魔杖，在手里耍了几个眼花缭乱的花样，然后随手甩出几个到处流窜的小火球。
魔法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魔杖在其他人手中，被用来流畅地释放魔法，而叶修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，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。
“挺好用，”叶修把魔杖还给魔法师，“说不定我也得找机会弄根魔杖，比空手爽多了。”
魔法师像拿魔杖一样握着伞，试着用点小魔法，却只有一个浆果大的黯淡的小火球，飞了不到一尺就爆成火星。
魔法师正想着果然自己无法驾驭别人的武器，叶修笑道：“我的伞做的时候就没考虑魔杖的功能，因为制作它的人是个枪械高手，对魔法一窍不通……哎，对了，要是你会做魔杖的话，能帮我改造一下不？”
“我可以试试。”
“我觉得可以把材料加在这里的夹层里，”叶修指着伞杆，“不过里面是枪管，用的时候会很热，有问题吗？”
“我可以写一层咒语，让里面的管子不再发热，可以吗？”魔法师已经开始考虑要用什么材料了。
“哎，早知道你这么厉害，就早找你帮忙了。”叶修拍着魔法师的肩膀，大发感慨。
魔法师看着伞柄上奇形怪状的机关，不明白怎么用。
叶修教魔法师怎么改变千机伞的形状，魔法师学得很快，最后还把伞变形成旋翼，让魔法师飞了一圈。
“怎么样？”叶修有点小得意。
魔法师让叶修等一下，自己回了房子。
当魔法师拿着扫帚出来的时候，叶修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：“不是吧！你是魔法师不是巫师吧！怎么也会这个？！”
魔法师不太明白叶修在惊讶什么，说：“你的伞我不太会用，我还是习惯自己的扫帚。”
叶修惊讶地看着魔法师双脚离地的瞬间，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出去，飞出了各种不可思议的轨迹。扫帚的尾巴上不知有什么，飞过之后会留下亮晶晶的残影，像星星碎屑一样浮在空中，被树叶遮蔽了光线的空间里，充满了无数闪烁的银色亮点，让叶修感觉自己像是置身在银河中。
魔法师漫天的星光中降落在叶修旁边，微笑：“想试试吗？”
叶修作为一个旅行者，当然是一个乐于欣赏美景的人，这种身处于星星中间的奇妙感觉，让叶修久久不能回神，直到魔法师问了第二遍他才听见。
“当然想！但是，你可得慢点，”叶修指着漫天星光，“要像刚才那么飞，我非让你甩出去不可。”
叶修胆战心惊地跨上扫帚，怕奔放的速度把他甩下去，紧紧地搂住魔法师的腰。魔法师依言放慢了速度，而且并没有急转弯，而是一路向上，向着枝叶最薄的中心飞去。
“当心。”接近树枝时，魔法师抬手用袖子护住头脸，出言提醒叶修。
叶修一缩脖子，躲在魔法师身后，倏地穿过了树叶。
耳边的雨声瞬间清晰起来，嘈杂的声音来自脚下，不再是头顶。
在地上看不到顶的树木在二人脚下飞掠而过，茂密的树冠连绵起伏，望不到边，整个树海笼罩在烟雨中，特别壮观。稍远的树冠便不再能分辨形状，只能看到深绿和浅绿，再远一些，就只剩下灰色，让人看不到树和天的交界。在树冠之上的广阔空间里，人显得格外渺小，明明雨滴飞快地打在脸上，却几乎看不出在前进，叶修回头，看着扫帚拖出的星星轨迹，迅速地隐没在蒙眬的雨雾里，才能感受到他们飞得有多快。
魔法师带着叶修在树顶兜了很大的一个圈，然后准确地从出来的那一点穿回树冠之下。
落地之后，叶修左脚右脚画了好几个圈儿才站稳，却笑得很开心，眼睛闪着光，像他的刺猬头上的水珠一样亮晶晶的。
“我很高兴，谢谢你。”叶修抹着脸上的水，对魔法师说。
魔法师微笑，虽然森林对于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，但是看着叶修眼睛里的光，魔法师觉得，似乎有点能明白他的心情。
“真希望以后能跟你一起旅行，那样看到的景色肯定会美十倍。”叶修笑得很开。
魔法师依旧微笑，没有回答。
*
叶修在魔法师家里住了很久，光头都长成了毛茸茸的刺猬头，也渐渐跟精灵熟悉了起来，熟到了，小家伙敢在叶修睡着的时候偷偷摸摸他的头发，这样的程度。
叶修最近也经常摸自己的头发，感觉手感确实不错，就经常把小家伙驮在脖子上，让他抱着自己的脑袋玩。
“我觉得还是得起个名字啊，”一天叶修对魔法师说，“哪有你这么养孩子的，连个名都不给起。”
还没等魔法师说什么，叶修已经嘀嘀咕咕地琢磨起到底起什么名字好了，魔法师对小家伙笑了笑，什么也没说。
叶修自己嘀咕了半天，最后决定给小家伙起名叫“小杰”，发音怪怪的，不知道是什么语言，反正不是魔法师的语言。
魔法师看一大一小玩得都挺开心，眨了眨眼，继续看手上的书，叶修却忽然转过来对他说：“你也得有个名字啊，叫什么好呢？大杰？老杰？不行不行，怎么感觉这么诡异……”叶修为自己的恶趣味恶寒了一下，打了个哆嗦，“要不干脆就叫Zauberer，反正外面的人都这么叫你。”
魔法师的目光没有离开书卷，摇了摇头，眼睛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叶修苦思冥想了半天，最后放弃了：“感觉你就是你啊，没有名字都习惯了，要起名字反而觉得奇怪。”
魔法师轻轻地翻过一页书，这个话题就此结束。
*
“给我讲讲你的对头呗？传说太鬼扯了，还是问你比较靠谱。”叶修看着魔法师干净利落地挥手，用风魔法把材料切成细丝，分毫不差，这些要加进他的伞杆里去，然后魔法师还会把材料切成更细的丝放进伞骨里，虽然具体的材料还没确定。
魔法师抬头，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。
“就是那个术士，索克萨尔。”叶修看魔法师的反应，感慨传说竟然没谱到这种程度，哪会有人和自己的对头这么不熟的？
“记不清了。”魔法师手很稳地拿起细丝，贴在写了咒文的伞杆上。
“没几年吧？你这么健忘啊？啧啧，长得这么年轻，其实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前兆了吗？所以才让你多跟我出去走走啊，别再家里蹲了……”叶修说着些没边的话，反正魔法师不会生气的。
“我只记得他不怀好意地踏入我的森林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然后我把他赶出去了。”
“哎？进展太快了吧？中间呢，你怎么跟他打的啊，用了几重吟唱啊，那个术士有什么大招啊？”叶修连珠炮似的发问。
“记不清了。”魔法师还是一样的回答。
“唉……”叶修无聊地瘫在椅子上，心想都是谣言，说什么打得天崩地裂风云变色，结果人家当事人都想不起来了……谣言的源头肯定是那个没谱的剑客，这片大陆上有名的大嘴巴，要是找见他非揍他一顿不可。
叶修摆弄着桌子上一大堆废弃的玻璃管，那是魔法师为了为了找出合适材料用的道具，玻璃管里装着各种各样的材料，叶修拿着它们试验效果。一开始单一的材料还好，开始组合之后，就是大量枯燥的重复试验，除了中途出了几次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之外，除了无聊还是无聊。魔法师除了看叶修的试验之外，就是看书和组合材料，逼得叶修无聊之下只好和精灵一起玩，倒是让他明白了魔法师说的“天分”有多可怕，而且在叶修的刺激下，小家伙也飞快地进步起来。
叶修的思路转了一圈又回到最初，他咀嚼着魔法师四句话里有用的两句：“踏入我的森林”，“赶出去”。
灵光一闪，叶修好像明白了，大概不是因为魔法师健忘，而是因为他不关心，不关心的东西自然记不住。叶修不禁想起，他刚来的时候，那个世界里只有“你”、“我”和“森林”，其他一概“不需要”的魔法师，忽然觉得一阵悲哀。
*
千机伞快要改造好了，只剩下伞骨里的最后一点材料需要填充。
“我快要走了，”叶修扯扯半长不短的头发，长度刚好不会遮眼睛，“头发都长好了。”
魔法师停下手，看了一眼叶修，想起他好像说过要住到头发长出来。
“你那是什么眼神，想让我留下就说啊，别再烧我头发啊！”叶修夸张地后退了两大步。
“去哪里？”魔法师问。
“不知道，去找传说中的索克萨尔，他在哪我就找到哪。”
魔法师继续干活，手依旧很稳。
“你想想啊，传说中的两个人物都让我找到一个了，不去找另一个怎么甘心？找到了就好好跟他打一架，他连你都没打过，我肯定没问题。”叶修说得特别自信，好像他打得过魔法师似的。
“……”
两个人都清楚，叶修说的不过是借口，他只是闲不下来，不去找索克萨尔，也会去找其他的什么东西，或者什么目标都没有，到处乱走。
“我会回来看你的。”漫不经心的承诺，不知是真是假。叶修越过一桌子千机伞的零件看着魔法师，魔法师却没有看他。
“我不保证我会记得你。”魔法师犹豫了一下，最后说。
“那我努力一下呗。”叶修笑道。
*
叶修走的那天，背上背着改造好的千机伞，在门口向魔法师道别。
魔法师拿出一块不怎么好看的水晶，交给叶修：“拿着这个，进入那个区域可以不迷路。”魔法师指的是外围森林的环形区域。
叶修小心收好，不禁想起当初来的时候转了多久，总共迷路八次，转着圈又绕出了森林，第九次才遇见了魔法师。
“还有，不要吃里面的任何东西，不然会失忆。”
叶修又暗暗替自己捏了把冷汗，庆幸那天自己既不饿也不馋，不然现在说不定流落到哪要饭去了。
“还有什么？”
“什么？”
“比如哪有老虎，哪有毒蛇之类的，我好绕着走啊。”
“你穿着我的衣服，森林里的动物不会攻击你的。”魔法师摇头。
“好吧，”叶修耸肩，“那……再见？”
魔法师点点头，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再见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叶修挥挥手，转身走向了森林，明明穿得是相同的黑袍，魔法师却感觉像是有阳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。
*
叶修离开后，魔法师回归了过去的生活，守护森林。
但是，他忽然发现，森林有了种陌生的感觉。叶修在的时候，森林发生了一些变化，魔法师却没有注意。
森林让他感觉陌生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，魔法师在森林里穿行了很久，了解了所有跟过去不同的部分之后，却又找不出奇怪的地方。虽然森林有些不一样了，但是感觉也说不上坏。魔法师想了很久，觉得可能这就是叶修说的“发展”的意思。
陌生的森林很快就熟悉了起来，魔法师的生活彻底跟过去一样了。但他却时常忍不住想，自己过去守护着森林的时候，都在做些什么呢？
想不出来，大概就是什么都没做。
但是现在，什么都不做却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魔法师明白，是自己的心活了。
*
魔法师几次骑着扫帚飞上树顶，雨天、晴天、清晨和黄昏，但是森林在他看来还只是森林而已，那次不一样的感觉没有再出现。
魔法师回想着叶修闪闪发亮的眼睛，觉得大概是因为受了他的影响吧。
*
不知道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，反正是魔法师的生活已经回归了一成不变之后，一个清晨，门外的人甩着半长不短的头发，上面有雾气凝成的水珠。
魔法师确实不怎么记得他的脸了，但认出了他眼睛里的光。
本来在睡的精灵听见了敲门声，欢快地飞奔出来，快到门口时却又腼腆起来，放慢脚步停在了魔法师的侧后方。
“小杰好像长高了点啊，吃什么好的了？”叶修自然地跨进门，笑着摸了摸小家伙的头顶。
叶修脱了露水打湿的黑色外袍，扔在椅子背上，回头看见魔法师还站着门口。
“真忘了我是谁啊？用不用给你点儿提示？”
“叶修。”魔法师说。
“这不是记住了嘛！”叶修笑开。
*
叶修回来之后，眉飞色舞地说着怎么寻找索克萨尔，怎么跟他大打了一架，还对魔法师改造的千机伞赞不绝口，然后用更长的篇幅描述了他是怎么痛揍了一个剑客，过长的篇幅是因为他复述了太多剑客说的话——这么多话他是怎么记住的，魔法师忍不住想。
魔法师想不起叶修什么时候提过剑客的事，可能说过他忘了，也可能没说，总之叶修看起来挺高兴。
叶修在魔法师的森林没有停留太久，把自己旅途中的见闻讲给魔法师和精灵，再休息够了之后，就又踏上旅程，同样，给了魔法师一个会回来的承诺。
自此开始，魔法师习惯了另一种规律的生活——几个月的没变化的生活，叶修回来，停留十天左右，离开，然后又是几个月没变化的生活。
要说其中的变化，就只有叶修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，魔法师想，大概是他去的地方越来越远的缘故。
魔法师没想过，这样下去，最后会怎样。
*
一次，叶修懒洋洋地躺在地上，和魔法师就像两只青蛙，透过巨大的井口看星星。
叶修不禁想起，第一次见魔法师骑上扫帚时，那满眼的星光。
“下一次，我要去的地方是这周边的最后一个区域。”叶修忽然说，“所以，下一次回来，应该就是我最后一次来这个森林了，然后，我就要去其他大陆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所以，下次回来，能告诉我你的答案吗？”
魔法师坐在地上，靠着树干，听着老树格外绵长的呼吸声，像是能听出答案似的。
两个人都没再说话。
*
第二天，叶修穿戴整齐，背起千机伞，倒数第二次，或是最后一次，对魔法师说再见。
魔法师看着叶修的背影，依旧没有回应。
叶修走进森林前，回头对门口的魔法师挥了挥手，转身，踏上了最后一次有归途的旅程。
